公元1293年的一天,浏阳县城,文靖书院。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年立于庭前,接受一位来自京城使者的考校:以梅花为题,现场作诗。少年不慌不忙,一连吟诵了十首。使者大异:“奇才也!”这位少年名叫欧阳玄,时年十一岁。他是元朝浏阳文靖书院培养出来的众多优秀子弟中的佼佼者。浏阳书院自此名声大噪。史料记载,古代九州,浏阳隶属荆州。穷山恶水,南蛮之地。在大唐盛世,整个湖南尚属落后地区,是谓“南蛮瘴疠”“罪臣放逐”之所,浏阳处在湘赣边界的深山一隅,更是瘴雨蛮烟之地。
浏阳第一次刷存在感,是在公元209年,《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记载浏阳成为周瑜的封地,只是后世找不到这位历史人物来这里视察的只字片语,可见无甚名头。
真正让浏阳于荒山蛮野中脱颖而出的,还是浏阳人自己。让荒蛮之地文脉生光,让荆蛮之所邹鲁闻名,浏阳人靠的是什么?这一路披荆斩棘必不可少的装备,是书院。
肇始于宋,兴于元,壮于明,而盛于清的浏阳书院,至清末在全县已形成“八大书院”。千余年来,它们在历史洪流朝代更迭中生存,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育士子,出名人,星驰俊彩。
文/浏阳日报记者陈江张玲图/彭红霞
浏阳书院前世今生,一脉相承

始建于光绪24年的围山书院,风华依旧。
2018年7月12日,大围山镇,围山书院。
随着木门吱呀推开,时光倒流。这是一处徽派建筑。地面麻石染青苔,红色横梁架房顶,抬头是四方天空,飞檐斗拱。烈日悬空下,天井桂花树、罗汉松绿荫剪影,虬根硕硕。
《大围山镇志》主编徐和初介绍,围山书院建于光绪24年,总建筑面积达1635平方米。虽古迹只剩这处门厅,但以管窥豹,亦见风华。7月13日,文家市集镇。车水马龙中,文华书院盘亘静卧。
文华其名取自文章华国之义,建筑面积达3834平方米。它传承明清风格,土木结构,布局恢宏,构建精巧。沿着书院行走,有街门、巷道、过路亭、状元桥等等,其余殿堂庭院均由廊道分隔或连接,既独立成院又合则一体。大气、宁静、清幽,仿佛能看到学子们在回廊穿梭自如,读书声相和,此起彼伏。
浏阳书院只文华还保留有如此完整的旧址,其他书院多已消逝,但它们多以改革改制的方式传承下来。“文华书院”其形其魂,被里仁学校传承;“狮山书院”一度被毁,如今被改造成浏阳第三中学,长沙市示范性高中;“金江书院”以红为髓,化身浏阳市青少年素质教育培训中心;“文光书院”1982年更名为文光中学,如今为浏阳八中;“围山书院”至今还在上课,育人不辍。
前世今生一脉相承,相见便是重逢。
追溯浏阳第一所书院,建于南宋时期。浏阳文史专家潘信之翻开县志,说彼时北宋时浏阳县令杨时在县治南向阳门内西街讲学,影响很大,浏阳人为纪念他,建起书院,用杨时的谥号——文靖为名。此后,很多著名学者都为浏阳赋诗写文,如南宋著名理学家、教育家朱熹、张栻等。文靖书院后经南宋战乱,被毁。
“书院这东西,建筑可以毁,精神不会灭。”潘信之说,待元朝时,浏阳出现了一个名人,他就是欧阳龙生。欧阳龙生是南宋时的国学生,宋朝灭亡后不为元朝办事而隐居山中17年,后被元朝官员请出办学,恢复文靖书院。
不少隐居深林的大儒们听说欧阳龙生恢复讲道,纷纷出山,浏阳便借此接纳四方学者,培养本地和周边人才。欧阳龙生的儿子欧阳玄就曾在文靖书院就读,后来乡试第一、殿试第二,官至翰林学士承旨,文章道德,卓然名世。明弘治年间,湖广提学佥事欧阳旦命浏阳县在浏阳南山建“南山书院”,以纪念欧阳玄。
湖南大学硕士研究生何君扬研究浏阳书院,认为浏阳书院经过沉寂、发展、改制变革,已然发扬光大,在清代末期处于较领先地位,且拥有敏锐的时势洞察力。这些特质使得浏阳整体水平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封闭落后了。
浏阳书院破茧化蝶,后起发力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文华书院。
“以文会友,为国储才。”这副对联是文华书院的心声,亦是浏阳书院的整体目标。
翻阅历史,浏阳教育系统由浏阳义学(私塾)、浏阳书院、浏阳县学(学宫)组成,承担着为地方培养士子,为朝廷培养人才的功能。
书院,“书”是特色,“院”是规模。中国的书院产生于唐朝,发展在宋朝。浏阳虽地处南蛮,在宋朝书院发展时也有值得论道的资本,但浏阳书院的最大特色,还属于厚积薄发。清末,浏阳共有书院9所(含启蒙书院),其中城区2所,东乡3所,南乡1所,西乡1所,北乡2所。其发展势头让人刮目相看。
根据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邓洪波《湖南书院史稿》中《清代湖南书院一览表》统计,清代长沙府属于湖南省书院最为发达的地区,长沙有11所书院,善化县有1所,湘潭县3所,湘阴县1所,宁乡县2所,醴陵县5所,益阳县4所,湘乡县5所,攸县7所,安化县6所,茶陵州29所。浏阳县书院9所,在长沙府排行第3,仅次于省会和茶陵州。
比数量,还要比硬件。浏阳书院动辄拓建几千平方米,均是建造技术精湛,布局气势恢弘,四周竹苞松茂,环境优美。不仅其自身运行浩大,书院还向学生“免膏火”。
钱哪来?湖南大学硕士研究生周郁《清代长沙府书院经费研究》的调查结果让人惊讶,浏阳书院捐资总金额相当高。捐资说白了,就是纯靠社会力量办学,捐田、捐资、捐租。统计洞溪书院捐款数为42000多两银,狮山书院为44000多两银,文华书院为32000两银、2000多缗钱,都达到了30000两银以上。反观同时期省城的岳麓、城南、求忠、校经四大书院,虽然有强大的官方背景,但都没有超过15000两银。益阳箴言、宁乡云山作为湘军所创的教育机构,他们的筹资金额也比不上浏阳书院。
浏阳书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教育均衡。彼时的浏阳乡绅、地方长官,村民乃至妇女都怀着极大的热情来推动浏阳书院的发展,使得浏阳县城整体教育水平有了质的飞跃。
一个小小山城,建这么多书院做什么?
“浏阳人已经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浏阳文史研究爱好者赖明汉认为,科举取士年代,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浏阳这么偏僻的地方如能出一个官,不仅能光耀门楣,还能带动整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另一个重要原因我认为那就是浏阳人的血性,越是朝局动乱之时越有一种文化救国的使命,浏阳清朝就有杰出代表谭嗣同,一腔热血救国于水火。”
小则仕途光耀,大则救国救民,书院真能起到这种作用!
浏阳书院名人云集,文脉生光

文华书院的形与魂,被里仁学校传承。
斗转星移,沧桑变化。文华书院的九曲回廊中,古树葱葱,疏密有致,碎阳点点,荫影婆娑。雕花窗棂边,有孩子靠着墙根在玩手机,时光恍惚却不违和。
欧阳玄是浏阳书院走出来的才子,元代史学家、文学家,元朝响当当的“大V”!他的诗歌堪比如今的微博,诗作传遍了当时的朋友圈,其中不乏很多的歌颂家乡名作,“浏江江水色幽幽,两岸青山云木稠……”此诗一出,该令多少人向往啊。
而浏阳在清朝时出的首位进士,名叫陶有瑜,如今长沙天心阁《历代长沙进士名录》中,清朝长沙进士第七位就是他的名字。据说雍正对陶有瑜赞许有加,在其考中进士后,还亲自为其赐名唤为“良瑜”。
人才并非只是“21世纪最重要的”,而是历来都是最重要的,因为人才具备能力。
邓洪波教授在《湖南书院史稿》中论证,学子对于一个地方的推动是相当有影响的。学子们会结伴进行一系列读书、教书、讲书、藏书、校书、修书、著书、刻书等活动,进行文化积累、研究、创造、传播。湖南文化在唐朝偏僻落后却在宋朝一举翻身,靠的就是岳麓、石鼓两大书院的影响,不仅摘掉了文化落后的帽子,还占据宋朝中国书院的半壁江山,成为引领全国书院发展的表率,让人不得不服。
湖南凭借书院从“罪臣流放”之地中翻身,浏阳亦因书院打开了新的局面。四乡密布的书院广纳四方游学之士,全国有名的学子文豪都会前来讲座、论道。再偏僻的地域文化也会在这样的打磨中,顽石变钻石。
书院不仅培养学子,还拥有不可估量的无形资产。宋朝提倡科举,人才供不应求,宋仁宗就多次为有名的书院赠书、赠匾、赠田,还召见山长、封官奖励,推动了一方水土的发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润一方水土。浏阳书院在育才的同时,渐自成一脉。
浏阳才子,中国近代戊戌六君子之一,著名政治家、思想家谭嗣同,在维新救国无望之后以死来殉变法事业。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愿以颈血刷污政,这种“敢为天下先”,让“浏阳文脉”极具特质。
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也是湖湘文化教化下的显著特质。
普遍的个性,就是共性。浏阳人的敢为天下先,印证着浏阳血脉中的力量。正是这种特色,让浏阳古县文脉生光,璀璨夺目。
◎传承
弦歌不断,薪火相传
白云苍狗滚滚变幻,历史车轮不断向前。浏阳在书院的上佳表现,让文化闪耀,思想芳华,使得千年古县积累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文化自信与豪迈,从旧时书院到如今学校,浏阳弦歌相续,薪火相传。
7月12日,再谈围山书院,不能忘了一个人。涂启先,他是谭嗣同的老师,就是得益于他晚年大力倡建“围山书院”,发动当地乡绅踊跃捐资,才成就了一处文化源泉。
“书院建成后他彻夜操劳书院事务,最终染病成疾。”涂启先的第五代子孙涂逸群说。此后涂家遵循组训,弘扬文化,耕读传家。如今涂老第六代子孙李牧童(笔名)就继承了先辈遗训。他出生于1983年,现任世界汉诗协会副会长,出版了《扬之水》《兰婷赋》等七部著作,其词赋被誉为“赋林奇葩,文中翘楚”。
涂氏子孙的文脉流传,定让其先祖欣慰不已。7月16日,今年83岁的邱录平再度来到文华书院。书院更名“里仁学校”后他就在此教学,是老里仁的老校长。
上世纪六十年代,因文华书院会师旧址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里仁学校搬出,迁至紧邻书院东后侧的山桐窝。2013年,又因学生剧增、学校破败跟不上发展形势,再次整体搬迁至集镇北面南川河边。2014年,现代化的里仁学校正式落成。
“里仁学校的三次易址,就是文华书院‘为国储才’质的升华。”邱录平感叹,从老校面积的9亩到之后的20亩再到如今的62亩,这是当地教育的一种传承。
7月17日,浏阳沙市镇,秧田村。自一年前《光明日报》刊发《湖南浏阳一小乡村出了21位博士、数百位硕士》报道后,这里的“博士墙”“博士村”便更出名了。
浏阳北乡先后在光绪20年、25年建起文光书院和石山书院,这里历来崇文重教,如今一家几代出博士都不稀奇。统计近30年,沙市镇秧田村1288户人家出了21位全日制博士、数百位硕士。以此为辐射,沙市社区、秧田村、龙伏镇焦桥村培养出的大学生约占村总人口的八分之一,其中有36名博士,让浏阳“博士村群”一度成为热搜。
从家族,到村镇,到全县;从萌芽,到发展,到壮大,浏阳这片热土,历经多少年熏陶和浸染,才换来如今这文脉磅礴,莘莘学子游学四方,人才辈出。
我们常想,文脉传承到底传承什么?是“古者天子诸侯皆建学以教士,相沿且千百年”的礼教,是“委巷猥琐之徒类皆趋利而忘害,惟读书明理”的需求,是“今诸君亟成斯志,以造一方之秀俊”的志向,还是“有之,请自嗣同始”的热血……
皆有之。文明有脉动,万物有灵犀。书院青砖古树今犹在,只是不发声。
不愿浑噩度日的浏阳人,将文脉一代代打磨,一代代传承。虽光阴易燃,萤火易逝,但先贤接力棒在手,精魂犹盛,如浏阳河一般,哺育着这座千年古县,传递着千秋文脉和担当情怀。(感谢刘正初、汤锐、甘武对本次采访提供帮助。)
编辑:戴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