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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河文学丨读石人:叶嘉莹的诗教是一座高峰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2025-01-07 10: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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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石人

叶嘉莹先生逝世后,我第一时间从大量缅怀文章里选了《中国青年报》的《别了,叶嘉莹,诗词的女儿,风雅的先生》发在我们大家庭的微信群里,还随手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告诉年轻人我对叶嘉莹有一种特别的好感:

家里书柜里有叶嘉莹几乎所有著作,包括她自己的诗词集,还有她为老师顾随整理的全套诗词讲稿和诗词集。读大学时读沈祖棻的赏析,以为这是最好的,我当年卖掉家里为我上大学特地请木匠做的木箱、套笼,主要就是冲着沈的《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等书。直到后来读了叶嘉莹和蒋勋的,才觉自己鼠目寸光,眼界太窄。在特定年代,我们的学术独立丧失,古典文学作品分析与批评都要套上或者植入一些黑白对立的概念,读起来味同嚼蜡,乏味透顶。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沈祖棻和她先生程千帆的唐宋诗词赏析跳出窠臼,自然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再后来,台湾的蒋勋和从加拿大回国的叶嘉莹,他们的研究本来就没有那些有形无形的僵死框框,是纯学术意义的探究,赏析文字又写得十分唯美而通俗,怎能不让大伙着迷呢。蒋勋理性,重哲学、审美,他的文字更高远旷达,更能激荡人心;叶嘉莹感性,偏人性、情感,她对诗词的理解分析更细腻丰富,更多雅人深致。

在家庭群里转帖《中国青年报》的文章,写下简短文字,我是想让家里年轻人关注这位百岁女先生的逝世,进而希望他们能对唐诗宋词多些喜欢。叶嘉莹说诗词的研读并不是她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她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我们家里的年轻人都有了自己的职业,已经确定不会把研读诗词作为追求的目标了,但我觉得大家都应该向叶先生学习,让美好的诗词成为强大自己内心世界的一种特别柔软而又最具韧性的力量。

《中国青年报》是在叶嘉莹逝世当天,找出他们报纸在2020年10月21日刊发的一篇旧文,重新隆重推出,借以“怀故人,励今人”。文章确实写得棒,旧文原标题是《叶嘉莹:把不懂诗的人接到诗里来》。

那天晚上,为什么我没有把中青报的文章及时发朋友圈,也没有动手写点纪念文字对叶嘉莹先生的逝世表达自己的追思呢?

一是,叶嘉莹跟我隔得太远,没有任何直接的交集联系,我只是先生万千普通读者中的一个,如今她以百岁高龄逝世本就是瓜熟蒂落之事,没有引发我特别的悲伤,“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二是,先生一走,诔文无数,学者成了万众心中完美无缺的女“神”,而我向来觉得造神不是好事,无论造神者是出自好心还是别有用心。

我对叶嘉莹先生怀有真诚的好感和敬意,只是因为我喜欢读她的著作尤其是她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以及对苏轼、李商隐、李清照等人诗词的讲解赏析文字,觉得这是一位亲切可敬极是勤勉的了不起的学者。

有了识文断字能力的不断提升,有了人生阅历和经验的不断积累,现在我翻看唐诗宋词都习惯了读没有任何标点、注释和译文的白文版,喜欢自己静静地独自吟诵、反复琢磨,总想读出自己的体验与理解来。可是,从前呢?我们这代人是在“文革”中“半耕半读”的岁月里长大的,古典文学基础实在太差,尤其是年轻时对人生况味又几无体察,要理解博大精深的诗词内涵确非易事。

叶嘉莹是辅仁大学国文系的高才生,师从名家顾随专攻唐宋诗词,大学毕业后开始当老师,讲了一辈子诗词课。叶嘉莹百年人生,那是怎样的一百年啊,1924年到2024年,且不说国家和世界的风云变幻,光是年轻时遇人不淑婚姻不幸隐忍一生,晚年又遭受爱女和女婿忽然双双车祸身亡,如此个人情感经历其可叹也欤!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有这样的学术功底和才情智慧,再融进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感悟,叶嘉莹研究古诗词,赏析古诗词,传播古诗词,带领我们从中挖掘古诗词所蕴含的“弱德之美”——你承受,你坚持,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样的诗教课堂,这样的诗词赏析著作,对于广大年轻读者很自然就有了一种引人入胜的独特魅力。

叶嘉莹逝世消息传开的那个晚上,我跟好友华玉兄聊到过叶先生的著作和课堂。我羡慕华玉兄读大学时曾经有机会亲聆叶先生教诲,目睹其风采。华玉兄是这样跟我描述听叶嘉莹诗词课的情景:想起那次讲座,叶老师连续讲三天,也真是饕餮大餐了!不良后果是,从那以后我就很少上课了,因为没意思了,曾经沧海啊。

华玉兄跟我一样,对叶嘉莹先生喜欢和尊敬就是因为叶先生的诗教曾感染过自己,深深触动过自己的心灵。

其实,除了诗教,叶先生的为人也足为楷模。坚韧、勤勉、真诚、善良、纯粹、淡泊……这些都是她身上闪闪发光的高贵品质。她的高贵品质是她作为公众人物,我们从媒体零零星星的报道中了解到的,从偶尔跟先生有过交集的熟人口中听到的。我们从阅读中所能得到的对先生为人品质的直接了解和切身感受并不多。

把从媒体上间接看到的和阅读中直接感受到的印象拼起来,叶嘉莹先生在我脑海里就立起了一个大写的人。大写的人也是人,她不是神。你把她神化,她似乎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你若真把她当神去看,大伙自然就能指出她并非完美无缺万应万灵。

叶嘉莹走了。誉之所至,谤亦随之。死不还嘴,盖棺论起,批评之声多了,想想也很正常。从情感上说,百岁老人刚刚咽气,过于尖刻的批评,我心里总觉得有悖常情。但理性告诉我,叶先生生前既为公众人物,逝世后也就必须承受公众的评判,赞扬也好,批评也罢,毁誉只能由人。

对叶先生的有些批评,我觉得有些在理,有的并不在理。

比如有人批评叶嘉莹自己的诗词写得并不怎么样。这一点,我也基本赞同。旧体诗词写得不错的华玉兄就跟我说过,叶先生的贡献主要是诗教方面的功德,引导人们爱美和学会审美,其诗词创作只能说是个熟手,在当代远不及其他擅长者。确实,读《迦陵诗词稿》并无太多惊艳、心动的感觉,若论诗词写作成就,似乎比她年长十几岁的沈祖棻、陈小翠要强出许多,陈的《翠楼吟草》和沈的《涉江词》是几十年来我最喜欢的枕边书。现当代诗人里,还有聂绀弩的诗、陈寅恪的诗都是成色很足,让人从心底里喜欢的。不说叶嘉莹先生,就是叶先生的老师顾随的旧体诗也并不是特别好,翻过顾随老先生的《驼庵词萃》,感觉平平,确实无法比肩陈小翠、沈祖棻、聂甘弩、陈寅恪等人。

这里有三个问题。一是,胡适说过“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要求现代人写出唐诗宋词味道的旧体诗词来,这本身就是强人所难了。二是,这好与不好,喜不喜欢,都是主观认识、自个感受。时下大量“老干体”诗词,我以为并无足观,但偏偏就有人大声叫好呢。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见仁见智,没有对错。三是,叶嘉莹从来就不以诗人自居,她只说自己实在太喜欢诗词,在讲解中国传统诗词时浇灌了她所有的感情,她只希望更多人能走进诗词的美好世界。

还有人批评叶嘉莹的诗词吟诵不地道,不好听,不协韵,不识入声字。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叶先生是一个很真实很坦诚的人,她自己在讲课时,就承认自己不识入声字,遇到入声字,只能有意识地特意读成短促的去声。

你们可以批评她学问一般般,你们可以批评她原创性成果少,但听课的学生和广大读者喜欢听她的课、喜欢读她的书就行了。叶嘉莹从来不装不作,她说过:

虽然我知道国内有不少才学数倍于我的学者和诗人,传承的责任也不一定落在我头上。可是我对中国古典诗歌有一种不能自已之情。

听她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有些人对叶嘉莹的批评,事实未尝不是事实,但靶子似乎又有点像是稻草人。

有一个批评意见我以为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说是叶嘉莹不该赞许汪兆铭的诗词写得好,更不该在赏析汪兆铭的诗词时有意为汪的汉奸罪名洗白。说到这个意见时,他们批评叶嘉莹,显得很是激进,甚至在文章和视频里用了“寿则多辱”这样刻薄的词语。

我看过叶先生这方面的文字。她纯粹是从诗词艺术的角度对《双照楼诗词》作探讨分析。汪的诗词写得好,跟我们大家认定汪的逆行不可宽恕,这在真正的学者心里是完全可以分开来的两码事。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此乃古典文学鉴赏的通常做法。叶嘉莹在分析汪兆铭的诗词时,推其心迹做出某些她个人的猜测,以期进一步让大家对相关诗词有更深切的理解,这仍属于文学鉴赏的范畴,并无历史翻案的居心。在我看来,这正体现了叶先生忠于学术、正道直行的品质,批评者何至于要在叶先生人刚离世便口出恶言骂老人“寿则多辱”呢。

其实啊,在我看来,就算是探究历史,有更多不同的声音也是好事,这样才可能不断地稍稍逼近历史的真相。

说到叶嘉莹因赞赏汪兆铭诗词而被人诟病,想起了两桩事。

从前读陈小翠的《翠楼吟草》,见其题过汪《双照楼诗词稿》。诗云:“双照楼头老去身,一生分作两回人。河山半壁终存宋,松桧千年耻姓秦。翰苑才华怜后主,英雄肝胆惜昆仑。引刀未遂平生志,惭愧头颅白发新。”这位民国大才女对汪“一生分作两回人”是既痛且恨,于其文笔才华却是满心赞赏与怜惜。

数年前,一好友在我们彼此平常有限的聚会聊天中知我心中十分敬重一位为我们党为我们民族和国家深谋远虑殚精竭虑而又壮志未酬的杰出政治家,当他得知这位政治家逝世后不久有个尚未正式出版的传记底本,便设法弄了一册,趁出差来湘亲手交我。那个资料里有一个细节,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知情人介绍说这位政治家逝世前,摆放在病榻上的书有两种,一种是高阳的《胡雪岩》,另一种便是汪兆铭的《双照楼诗词稿》。

我喜欢《中国青年报》那篇文章,首先是被那个标题吸引住了。诗词的女儿,风雅的先生——多么贴切啊。叶嘉莹年幼时在家里跟长辈习诗词,上大学从老师学诗词,毕业后在国内讲诗词,在美国讲诗词,在加拿大讲诗词,晚年回到国内在北大讲诗词,在南开讲诗词,跟中国人讲,用英语跟外国人讲,跟成年人讲,跟中学生、小学生甚至幼儿园的娃娃们讲。讲到九十五岁时,叶嘉莹变卖房产,捐出毕生积蓄3568万元给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只要真诚,遵从内心,不是为褒扬而褒扬,为批评而批评,那么纵使褒扬有些过分,批评失之偏颇,也不会影响我们对叶嘉莹先生的好感。无论如何褒扬如何批评,只要不把她当作神,叶嘉莹先生就总是值得我们敬重的儒雅博学亲切可爱的好老师。人走了,褒扬的话,她听不到了,批评的话她也听不到了,但对先生得体有度的褒扬和实事求是的批评,肯定会有益于改进提升我们的阅读生活,有益于世道人心。2018年,台湾的陈传兴先生亲自执导,为叶嘉莹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通过大量采访向观众介绍她的诗词人生。电影杀青上线后,2020年荣获第3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纪录片奖,也成为该年度纪录片票房冠军。我没有看过这个电影。后来我从出版社买了一册毛边本的《掬水月在手》,这本书是陈传兴同名电影的衍生物,是叶嘉莹一生言传身教的实录。书中收录有采访刘秉松女士的一篇文章,刘有一段话说得很动情:

这一生很难遇到像叶嘉莹这样一个人。在我的生命里边,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她把悲痛和快乐都一样处理,能够感知,但不沉溺其中,做什么都是举重若轻的样子。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她都是很真诚的。有的人要表现自己的美丽,有的人要表现自己的才能。她没有表现,都是自然而然的,她的生命与她的事业、她的爱好、她的处世准则都是自然结合到一起的。我们中国古代的君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刘秉松是叶嘉莹的好朋友,她的感受应该是真实的。只是,这样一位不尚表现、自然而然的完美女性在她的广大学生和读者心目中已经被永远定格为一位好老师、好学者。因为我们能看到的是,叶先生的诗教蔚为大观,“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一座常人难以逾越的高峰。

还是华玉兄那句话最能表达我们对叶嘉莹先生的仰慕和崇敬:叶先生的贡献主要是诗教方面的功德,引导人们爱美和学会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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