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佑良

一

汪贤礼洗漱完毕就出门了。天还早，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畴都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只有门前那条捞刀河鲜活着，浪花泛起，发出清越的响声，成为这个清晨耀眼的曙色。他要去巡河了，从自家门前河边出发，沿河一直往上，停停走走，在龙伏吃碗米粉，再往上，一直到社港的周洛，也是捞刀河的源头，这时几近中午。如果一切安好，就可以回家吃中饭。下午再沿河往下，经北盛，至永安，一天满满的。这是汪贤礼的工作，也是他的习惯。5年了，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河边转转，不看见那河水那浪花那清幽的蓝，他的心里就不踏实，就不舒服，好像浑身的血需要河水激活。

发源于石柱峰的捞刀河，因为关公大战长沙时，将青龙偃月刀落于河中而得名，是浏阳三大河流之一，也是这片流域人民的母亲河，她出社港、过龙伏、走沙市、经北盛、由永安奔长沙，纳千沟万壑，汇涓涓细流，成为湘江的一条支流。2017年的一天，家住沙市镇团农村的汪贤礼，本可以安享晚年了，镇长派人找到他，要他担任一个新职务：河长。汪贤礼一时懵了，他只听说过县长镇长的，新鲜，现在竟弄出一个河长来。记得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古代有神巫利用百姓的愚昧无知，虚拟出一个“河伯”，逼迫百姓捐钱捐物，还将一对少男少女推到汹涌的河里祭祀，惨绝人性。后被正直的县令识破，成功将这些人严惩。难道自己一下子就成了“河伯”吗？

“不不，我干不了，你还是找别人吧。”汪贤礼双手摇得像电扇叶子。

“怎么了？你有工作经验，在当地有一定威信，家里崽女大了，没什么要操心的，怎么就不干？”镇长不解。

“河长不就是河伯么，装神弄鬼的。”

“你脑子进水了吧，我还封你为河神哩，以为闹着玩，河长就是要管好境内的河，要巡河，制止破坏河道、滥采乱挖等违法行为，为建设绿水青山作贡献，你是河神，你是河的保护神。”

镇长“啪”地甩过一个小册子到汪贤礼眼前，“看看吧，上面写得很清楚。”

汪贤礼从衣袋里摸出老花镜，认真地看起来。

二

汪贤礼走马上任了，成了浏阳市建立市（县）、乡、村三级河长体系第一批民间河长，他负责管理捞刀河沙市镇段。穿镇而过的捞刀河就像一条绿色的飘带，将沙市镇系在怀中。清澈见底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点点星光，每一个小漩涡，都是一片笑意，两岸绿树成阴，一些小鸟在在枝间嘻戏，这一切充满着诗情画意。然而，由于前些年人民缺乏环保意识，生产生活的污水没经过任何处理就直接排到河里，一些人毒鱼电鱼，捞刀河曾一度受到伤害，河水变臭了，鱼儿少了，北乡人民的母亲河在哭泣、在流泪。汪贤礼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就希望政府出面管一管了。现在刚好有这么一个专门管河的“官”，他自然乐意当，只要能保护好母亲河，他做什么都愿意！

汪贤礼将管理内容按照自己的理解，编成了简单易记的“十不准”。几乎每天早晨六点钟左右，他走床洗漱后，就开着他的“巡河专车”出发，沿着捞刀河一路往上走，在岔路口停下来，到河边上看一看，嗅一嗅，确认河水没问题才继续他的巡查。

这一天，汪贤礼照例来到河边巡查，发现河中有一个物体，粗看走来像丢弃的破麻袋，十分扎眼。他脱掉鞋子下河，发现是一个专门诱捕鱼虾的地笼子。这种东西由于网眼密小，大鱼小鱼一起捕，俗称绝种笼，是禁止捕捞的工具。汪贤礼将地笼收起来，准备交到镇政府。这时，一个中年人现身了，他嘴里骂着难听的话，要动手抢汪贤礼手里的东西。“你是谁呢？有什么权力收我的工具，”

汪贤礼他拍了拍胸脯，很有气势地说，“我是这条河的河长，市政府发了证的，委派管这条河的，我就有这个权力。”中年男人怔了一下，“河长，我没听说过，给我看看工作证。”汪贤礼拿出工作证，中年男人一把夺过去，瞟了一眼就要撕。汪贤礼板着脸，双眼一瞪，一撮小胡子翘起来，有些吓人。“你撕工作证性质就变了，管好这条河是市政府授予我的权力，也是每个人的义务和责任。”中年男人见说得有理有据，态度软下来，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我今后不放了，你把笼子还我吧。”汪贤礼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按照有关规定，这类捕捞工具是要收缴的。”中年男人知道遇上真“菩萨”了，只好自认倒霉，灰溜溜地走了。

也有不服管的，对峙开骂或者打人撒泼也就难免了。去年夏天，连续两个多月没有下雨，许多小河断流，捞刀河上游来水比往年少了近一半，河床裸露，庄稼缺水，一场百年不遇的干旱悄然而至。汪贤礼加强了巡查，生怕本来很少的水再次遭到污染。这天晚上，汪贤礼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里老挂着一件事：这时候谁要是去河里捕鱼，那将是鱼儿的大劫难啊！他越想越不放心，索性披衣起床。老伴问他要去哪，汪贤礼说要去巡河。“说你是神经，看来你真疯了，现在一个人出去，你想把那把老骨头丢在外头是吗？”汪贤礼没理会，老伴追出来，要和他一起去。汪贤礼说：“放心吧，我干的是群众拥护的事，别人不敢动我的。”他有一种预感：今晚一定有人趁水打劫。他开车沿着捞刀河一路巡查，来到一个叫秋水潭的地方，果然不出所料，河潭里灯火闪耀，有人正在电鱼！一股怒火从心头涌起，他心痛啊。“住手，谁在抓鱼！”汪贤礼大喝一声，没来得及脱鞋就往河里跑，那架势好像要拼命。捕鱼的人见来者只有一个老头，腰杆子又硬起来了。“关你屁事，你管得也太宽了。”“我是河长，就是专门管这类事的！”汪贤礼的话掷地有声。捕鱼人早听说过沙市有一个爱管闲事的河长，想不到自己遇到了，心里念着“背时”，嘴上却一点也不服软。“你怎么管，你再前走我就电死你。”说着将电鱼杆指着汪贤礼，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汪贤礼迎着电鱼杆走过去，边走边说：“你今天在么将我电死，你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要么放下工具，我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眼看着就要戳到汪贤礼时，捕鱼人见过狠的，没见过不要命的。他们退了几步，丢下电鱼工具撒腿就跑。

2020年10月的一个晚上，汪贤礼在巡河时发现一些人在非法捕鱼，他通知了执法人员。在渔政和公安的联合行动下，一次就缴获了八条船和一只竹排，抓住非法捕捞人员十多人。这次行动规模大、影响广、震慑力强。

最让汪贤礼棘手的是企业排污问题，特别那些大企业，人家根本不尿你。汪贤礼在一次巡河中，发现工业园一家药企直排污水。他沿着管道找到企业，说明了来意，保安连门都不让进。汪贤礼好说歹，对方就是不理会。见文的不行，汪贤礼便来“武”的，他打了一通电话，不一会，乡镇领导来了，园区领导来了，连环保局的领导也来，阵势够大，企业老板才知道这小小的“河长”竟有这么大的能量，只得按要求停产，拿出整改计划，重新生产时还请汪贤礼在河长一栏里签上大名。而另一家企跟汪贤礼玩起了“太极”，口头答应得好好的，污水照排不误，白天不行晚上排。汪贤礼天天守在排污口，把照片发到河长微信群，从各个时间节点曝光。企业老板坐不住了，看来这个小胡子老头真不好惹。只得把汪贤礼请过来，答应按要求进行整改。

沙市秀山有一家铅矿厂，洗矿时直接将有毒污水排到小河里，多年来，群众向上级反映多次，因为各种阻力大，没能得到根治。汪贤礼接到举报，便来到矿区，门口有人警告他说，识相的就别惹事，矿里上面有人，你的官小了。汪贤礼不顾门卫阻拦，硬闯进洗矿线，拍了30多张照片发到河长群里，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趁热打铁，汪贤礼连续几天都去拍照，迫于舆论强大的压力，铅矿厂顶不住了，终于关了张，一个困扰多年的环保问题得到完美解决。看到村民兴高采烈的样子，汪贤礼有些冷漠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三

年过六旬的汪贤礼是沙市镇的一位农民，长期的劳动生产练就了硬朗的身板，严肃有余的脸上泛着阳光与汗水融合的健康底色，个子不高却很敦实，花白的头发，花白的小胡子，如果他发火了，那撇小胡子就会往上一翘一翘，招牌式的吹胡子瞪眼睛。

有人说：任何一种兴趣都包含着天性中有倾向性的呼声，还包含着一种处在原始状态中的天才的闪光。在汪贤礼的天性中，有一种与生俱来恋河情结，对于这样一个没职没位的民间河长，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愿意付出他的全部晚年。

从当上了民间河长后，汪贤礼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越是下雨天越需要巡河，因为下雨时沿线河道内会有很多由上游冲下来的垃圾；越是天气恶劣的晚上越需要巡河，有人要趁着天黑对鱼下手。汪贤礼常常在半夜三四点钟出门，直到东方破晓才带着一身疲惫回家。而那些溪涧渠圳，流量小，净化能力弱，更容易受到污染。为此，汪贤礼对犄角旮旯也从不放过。对他来说，只要是有水的地方都要管，他一天走两万多步是家常便饭。

汪贤礼对河的偏爱和软硬不吃的做法，有人早就恨得牙痒痒，想着法子要报复他，于是瞅着空子，在一个晚上将汪贤礼的汽车轮胎扎了几锥子。尽管车子被放了气，但是汪贤礼没有泄气，修好车后又继续巡河。他深知自己干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实事，他动了少数人的奶酪。

民间河长两年一届，2019年汪贤礼再次被聘为浏阳市民间河长，巡河的范围从沙市镇扩大到捞刀河沿线的北区各个乡镇。这一下他更忙了，几乎一天到晚都在河边上转悠。从上游社港镇的芦溪河到淳口镇的新田河，从山田的马尾河到龙伏镇的石江河，境内几十条河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特征，哪里有坝、哪里有闸，哪里有渠，都刻在汪贤礼的脑海里。在河长微信群里，他发的照片最多，也最大胆，不管是什么背景的企业，只要他发现有损河流的事，他就敢拍敢发敢追踪。

汪贤礼出门巡河都是开自己的车，最多的一年跑了6万公里，平均下来，每年油费都要烧掉2万多元。镇政府曾提出要补助一点油费，汪贤礼婉拒了，我要的是河流变清，只要河水好了我比拿什么补助都开心。

没有编制，没有工资，连油费也要自己掏，有人说他是傻，老伴曾为此和他闹过，晚上到时候不回家就将门反锁，不让他进屋。汪贤礼便回到车上睡，还挺香。老伴没辙了。汪贤礼对老伴说，别人打牌喝酒，我一样也不会，就当是一个爱好罢了。女儿听说老爸差点被人打了，急匆匆赶回来，哭着劝他不要去巡什么河，几十岁的人了，别为了公家的事还要挨别人揍。汪贤礼笑笑说：你爸有河神保佑，别人动不了我。

有人问汪贤礼，你图什么呢？面对这样的发问，汪贤礼也曾迷茫，他一次次地问自己，终于，他找到了答案：图心安！一个从小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曾在河里摸鱼虾、洗冷水澡。草木馨香，河水碧绿，河里有儿时的快乐，有一个少年对河的最初认知，他的血液里早就有了河的灵动和韵律。随着他的长大，这条陪他长大的河却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过度养殖的污染，企业随意排污，更是雪上加霜，森林滥采乱代，水涵养不足，流量也小了，捞刀河变浅了变臭了，看着这一切，汪贤礼焦急、愤懑，却又无可奈何。这样的伤害对汪贤礼来说是巨大的。现在他当上了河长，终于可以明正言顺地用自己的力量制止破坏河流的行为，这是他的追求，这是他的理想，是他最大的所图！他愿意为此付出全部精力甚至是余生。

四

巡河虽苦，但汪贤礼乐在其中。五年多来，两千多个日夜，汪贤礼日复一日开展义务巡河，对捞刀河以及全市各条河流排污情况进行严格监督，督查解决乱堆乱倒垃圾、污水排放等河道污染问题上百个，协助相关部门打击非法捕鱼300余起。通过他和各级河长共同发力，浏阳的水质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前不久，《浏阳河长》上映，电影原型就是一名民间河长，很多情节都与汪贤礼有关，都取材于他和他的同事。其实就是从银幕里走出来的一位河长代表。2021年，原本属于“超龄服役”汪贤礼被聘为浏阳市民间河长总顾问，范围更广，涉及全市139条河流，总长2222公里。虽然市河长办只要求汪贤礼只要督查，但他却继续行走在巡河的道路上。

“我现在已经爱上了这份工作，一天不巡河就浑身不舒服，这辈子离不开河了。”汪贤礼笃定地说。

河流治理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河道工作三分在建，七分在管”，这是汪贤礼对巡河的理解。经过多年的严管，全市三条主要河流河道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20-2022年浏阳河出境断面年均水质稳定在Ⅱ类，捞刀河、南川河出境断面年均水质稳定在Ⅲ类及以上，浏阳河成功创建全国首批示范河湖。“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环境美了，生态好了，才能谈得上幸福。

新的一天开始了，汪贤礼开着他的“巡河专车”朝河边奔去。正是收获的季节。果子熟了，稻子黄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这是丰收的味道，这是乡愁的味道。汪贤礼来到河边，河水温柔地流着，不时泛起一两朵浪花，像是向他打招呼，又像向他致敬。汪贤礼的内心格外充实。太阳从的东方冉冉升起，将他的全身镀上一层金色，那么高大，那么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