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桃
小时候,从记事起我就不大吃荤。闻到肉味、鱼腥味就想吐,有几年连鸡蛋羹的味道都无法忍受。
唯有两样荤食,不需要母亲反复劝说,我也会主动提起筷箸,其中一道就是老家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准备的腊味。泛着油光的腊肉我是不吃的,满身瘦肉似乎切起来都费劲的腊鸭才是我的最爱。
腊鸭洗干净后,连骨带皮一起,切成一片片,上炉火灶蒸过,再用植物油加蒜头、大蒜叶、干辣椒爆香,配上一碗红萝卜片或者红灯笼椒爆炒。整个厨房,弥漫的都是这道爆炒腊鸭的香味。辣椒味道够烈却不呛鼻,蒜头蒜叶的香味先声夺人,最喜欢的是先蒸后炒过的腊鸭,烟熏味和隐隐的橘皮香像蒸汽一样,无形却无处不在。
待起锅,放在白色瓷碟里,红的红,绿的绿,衬得油亮的棕黑色腊鸭片热闹极了。一顿饭之后,爆炒腊鸭早被抢光,只留下意犹未尽的空碟子,一丝蒜叶都不剩。是的,了解我妈手艺的亲戚们早就期盼着她的这道拿手菜,等一桌菜上齐,长辈们动筷以后,就齐齐攻过去。我似乎也被这热闹和抢夺吸引,吃了一筷子红萝卜或者甜椒,一下子就被腊鸭的香味征服,迅速上前夹一块鸭肉。
熏腊肉制品,经过盐腌烟熏,味道早就进入肉的肌理,不需要再放任何调料。早年我妈还会在起锅之前加几粒味精,后来味精也不放了。腊鸭吃到嘴里,既有咸味,又有甜味,当然少不了干辣椒的辣。胡萝卜切得极薄,吸了油脂后,还带着一丝甜脆;鸭肉不柴不软,一丝丝自成肌理,却不只是劲道。吃完皮肉,还能留几块小骨在嘴里咀嚼。
每年我妈都会养上十来只水鸭,就是为了春节这十来日的宴客。春天从鸡鸭贩子那里买来鸭苗,一股脑地关在笼子里。等稻田里的秧苗稍微壮起来,就会把一群摇臀摆尾的小鸭子赶进水田。它们吃虫子,吃蝌蚪,吃蜗牛,自生自养。后来因出现丢失情况,鸭子们就失去了放养的自由,只能和小鸡们一起,在猪栏和房舍中间的空地游荡。那时,妹妹会专门去田里抓来蝌蚪,每日喂养它们一次,其余时间就和小鸡一样,用谷糠配玉米粉、剩饭之类喂养。
待到秋天茶山上的油茶果饱满成熟,一家人像秋收一样上山摘下油茶果,晒干后,去壳留籽。茶籽统统送进河边的榨油坊,茶籽壳则用蛇皮袋装好,预备着入冬后熏腊肉。大概立冬前后,母亲会跟村里的屠户提前说好,买上十来条带皮五花肉,用火烧掉皮上粗毛,拿粗盐和生抽均匀地涂抹在表面,腌一周后,悬挂在廊檐下,等风吹个三四天,就放进灶房开始熏。
顺便再把家里的十来只鸭子杀好,拿掉内脏,去头去脚去翅膀,蒸熟以后拿盐腌好,风干一周后,再用米糠、柑橘皮、柚子壳一起熏。妈妈说,鸭肉质地和猪肉不一样,用茶籽壳熏会变酸。柑橘皮、柚子皮熏40分钟左右,鸭皮表面干爽略出些油,里面的肉还有些水分时就刚刚好。
灶房两端,一边熏肉一边熏鸭,干燥的茶籽壳堆成一座充满空隙的小山,明火点燃后一层层地慢慢燃烧,冒出的黑烟直冲屋顶,悬挂在茶籽壳堆上的五花肉条,自然也被这黑烟熏染。熏腊肉的火候要把握得特别好,讲求“润物细无声”,火太大串起明火,肉会有焦味。小火慢熏,最好是连续不断熏烤,母亲经常要半夜起来去灶房查看火势,第二天清早又去加上一层茶籽壳,还时不时拿手去触摸肉的肌理,看看“成熟”度。大约十天后,五花肉变成棕黄中带着一丝透亮,腊鸭的表皮也柔韧有光泽了,这意味着腊肉熏好了。
我们家的年,通常是从腊月二十四这天开始过起的。母亲会在这一天,切下一大块新熏制的腊肉、半只腊鸭,或清蒸或爆炒,总之桌上有了这两道腊味,我们的年末节庆才算开始了。
成年以后,我忽然开了荤,领略了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不同荤食的魅力。偶尔回想,为什么小时候那么抗拒肉食,却独独抗拒不了母亲做的党参鸡汤和胡萝卜炒腊鸭,一来是这样调味过的鸡汤、腊鸭没有了那股肉味,被配菜、香料喧宾夺主后反而恰合我意。二来,机会难得,小时候的农家,一只鸡一只鸭都是财富,不到节日、生日,很少会杀鸡宰鸭。而且腊鸭的制成需要长达一年的等待,蒸、腌、风干、熏腊等好几道工序,越是难得越是珍贵。
后来我们搬家到县城的公寓,没有了可以随意折腾熏烤腊肉的灶房,母亲做腊肉和腊鸭的手艺就用不到了。不过,每年过年前,母亲还是会从留在村里的亲戚家买一些他们手作的腊肉,但是腊鸭却很少有人家熏制。随着我出去求学、结婚生子、旅居海外,有十年不曾回家过年,腊鸭也渐渐在我们家餐桌上消失了。
从求学台湾,再到旅居美国,每次过年打电话回家,我都会跟母亲诉说我对腊鸭的思念。母亲总说:“你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给你做。”没想到念着念着,竟然一念十年。借着写这篇文章,我给母亲打电话询问做腊鸭的具体细节,母亲一边回忆着,还一边给了我个建议,说即便没有地方熏,买了生鸭子回来,盐腌、蒸过,再拿酒炒了放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加上大量大蒜辣椒爆炒,也是一道美味。我想,今年的年夜饭,似乎有了新的创意。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