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829年,浏阳人邱之稑受命创制祭孔古乐,通过融合乐、舞、歌、礼四艺,并创新复原匏埙等失传乐器,形成独特的八音体系。2009年,浏阳文庙祭孔古乐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4年,浏阳文庙祭孔音乐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2023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浏阳文庙祭孔音乐的代表性传承人邱少求辞世,他的儿子邱美琼(笔名邱山)秉祖辈传承,继续该乐种保护和传扬工作。撰此文,邱美琼一为纪念父亲,二为宣传推广浏阳文庙祭孔古乐。
邱山
深秋的浏阳河上,薄雾如绉纱轻笼水面,微凉的风拂过文庙朱红的檐角,惊飞了栖息在斗拱间的几只灰雀。大成殿前,一位耄耋老者默然立于石阶,手指在虚空中轻轻拨动,仿佛在弹奏一架无形的古琴。家父邱少求,新中国最后一位佾生,他苍老的身影与文庙肃穆的殿宇重叠,凝固成一部无声的礼乐史诗。
八十七年前,七岁的父亲身着夏布长衫,棉纱白袜,青布鞋履,第一次踏入浏阳文庙礼乐局的门槛。那是一个书香子弟才能叩开的门庭——“礼不下庶民”的古训如高高门槛横亘。他尚不知晓自己踏进的并非寻常学塾,而是一条回溯千年礼乐的时光甬道。当凤箫清越之声初起,六十四名佾生手执翟籥,在香烟缭绕中缓缓起舞。少年立于八佾之列,脚步精确地踏在青砖缝线之间,不敢逾越分毫。祭台前黄绸帷幔徐徐撩起,如历史帷幕被一只无形之手拉开,露出华夏文明的庄严内核。
那是1948年秋祭,大成殿两廊的煤气灯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三更鼓响,镛钟悠悠而起,父亲立于乐生之列,眼前百件古乐器在灯下泛着幽光:镛钟、编磬、瓷埙、搏拊、七弦琴……先祖邱之稑当年于深山中觅得的成周编钟,此刻正悬于架上,静待槌落。当“迎神”乐章奏响,父亲手中洞箫吐纳着古老气息,六十四名舞生应声而动,干戚铿锵,羽龠翩跹。香烟如龙,缠绕着殿前“金声玉振”的匾额;乐声如河,漫过曾国藩亲题的“雅淡和平”。少年佾生在乐舞中触摸到了时间的质地——先祖邱之稑补齐“八音”时匏土的震颤,谭嗣同赠蕉雨琴时指尖的温度,皆在旋律中复活。
祭典高潮,歌生齐诵:“大哉孔子,先觉先知,与天地参,万世之师……”声浪如潮,拍打着文庙的梁柱。父亲在《最后一次祭孔盛典纪实》中写道:“文庙十年,是我生命根脉所系。”这根系深扎于周朝《大韶》之乐的沃土,浸润着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痴迷,最终在浏阳河畔开出一树不谢之花。1949年钟磬绝响,历史的风暴撕裂了礼乐的华裳。文庙朱门轰然闭合。特殊年代更是将古乐斥为“封建残渣”,祭孔古乐器被藏于省博物馆仓库深处,幸存的编钟与特磬在黑暗中沉默,如同被囚禁的凤凰。父亲家中珍藏的工尺谱在烈火中蜷曲成灰,先祖邱之稑手绘的《律音汇考》图卷化作青烟。批斗会上,有人厉声质问:“这些鬼画符的乐谱,藏着什么反动密语?”老人垂首,唯见泪水滴落尘土——那是一个文明传承者无声的血。
他常在深夜闭目静坐。黑暗中,凤箫十二律吕在耳畔流转,舞生八佾方阵在眼前重现。工尺谱的墨迹虽焚,旋律却在血脉中奔涌不歇。他蘸着清水在桌案上勾画律音符号,指尖在虚空拨动不存在的琴弦。古乐如不死的精魂,在时代的夹缝中寻找栖身之所——它蛰伏于老人记忆的褶皱,等待重光之日。
当“浏阳文庙祭孔音乐”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时,父亲已白发如雪。在文庙偏殿,他颤抖的手铺开宣纸,将封印半个世纪的乐章重新释放。工尺谱如复活的水脉,自他笔端汩汩流出;舞步轨迹似星图,在纸上重新连接。仿制古乐器的工程启动时,他抚摸着新斫的凤箫讲解:“六阳律、六阴律,先祖扩为二十四律吕。每月一调,十二个月十二调,差之毫厘则清浊相乱。”
传承之路比修复乐器更为艰难。当同期的佾生相继凋零,他独自扛起礼乐大纛。在王娜娜等徒弟行鞠躬之礼时,他强调手臂要伸直,“拇指微收,以示恭谦”;在指点龚瑶等徒弟执翟起舞时,他要求“动静皆合阴阳之道”;在指导游留辉等徒弟学习奠仪时“行诞祭礼,内外肃静”,要求“声由心生,气出丹田”。2021年秋祭,他身着旧时佾生礼服,为徒弟邱美琼、邱美莹正衣冠。当少年们手中翟籥举起时,他眼中泛起泪光——那束中断了七十余年的家承香火,终于重燃。
我眼前总是浮现出父亲传授我们兄妹文庙古祭典中的礼、乐、舞时的情形,他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倾倒给我们。他反复强调:学习文庙祭祀礼仪必须专注,必须怀有对先师孔子的崇敬和缅怀之心,用敬畏之心来演绎祭孔大典。
在深圳市佾礼佾舞文化研究院,弟子游锦亮重现武舞干戚之姿,并搬上央视舞台。视频中铿锵的鼓点传来,老人对着屏幕轻声唱和。他常对弟子说:“我们不是培养表演者,是守护记忆的人。”那些慕名求教的年轻人,带着录音笔和笔记本围坐身旁时,他总要多讲一些,再讲一些——仿佛要将百年沧桑酿成的甘露,尽数注入新生的器皿。
父亲离世后,家人整理遗物。一册泛黄的手稿静静躺在箱底,首页题着:“礼乐非虚文,乃天地之心。”翻开内页,工尺谱旁密密麻麻注着演奏要诀:“搏拊击节,当如雨打芭蕉”“洞箫吐纳,需合四时之气”。在笔记末页,几行小字力透纸背:“古乐如河,流经我身,终将赴海。后之君子,幸毋断流。”
又是一年秋祭时节。大成殿前,新一代佾生执羽起舞。王娜娜目光坚定,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当乐生击响特磬,金石之声裂空而起,惊起文庙古柏上的群鸟。六十四位少年在乐声中揖让升降,翟籥划出的弧光,仿佛接通了时空。
今年秋季祭孔大典之前,游锦亮老师特意从深圳赶来浏阳,带着新著《佾舞初探与重构》的书稿,来到恩师墓前燃香焚稿,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情之深切令人动容。
我特意陪游老师前往浏阳文庙,恭恭敬敬地向先贤孔子像焚香祭拜。此刻,望向殿侧——那里空悬着一把旧式座椅。清风过处,似有洞箫余韵在梁间低回,如父亲未尽的叮咛。
礼乐的血脉,从周室《大韶》流到先祖邱之稑补全的匏音,从曾国藩亲题的匾额渗入父亲深夜默写的谱稿,最终汇入少年们舞动的衣袂。中国最后的佾生已然谢幕,但他以九十二年光阴为弦,在历史深处奏响的文明乐章,仍在浏阳河上荡漾——金声玉振,永不止息。
当古乐重鸣于大成殿前,我看见父亲在光尘中微笑,他苍老的手最后一次拂过凤箫,将断弦重新系上历史的琴柱——从此每一个起舞的少年,都是他生命的续章。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