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石人

一第一次读泰戈尔的诗，读他的《新月集》，还不满十六岁。很偶然。之前只听过泰戈尔的名字，名号之外，脑海里全是空白。

刚上大学，底子特薄，还“偏食”，对白话新诗没有兴趣，更何况用白话翻译过来的老外的诗歌呢？泰戈尔1913年凭借《吉檀迦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出版有很多诗集和小说、剧本，还来过中国，与蔡元培、胡适、梁启超、冯友兰等文化巨擘都有交流，来中国访问时是徐志摩林徽因全程作翻译……这些都是后来才慢慢晓得的。1979年下半年，在另一个城市读大学的高中好友听说长沙有一个书展，写信给我，要我去帮他买一册《吉檀迦利》。

借了几块钱，请了半天假，搭公交车，从河西二里半跑到河东清水塘，在人山人海的图书展览现场排了2个多小时队，饿了一中午没吃饭，从书市把书买回来又从学校附近的邮局给他寄过去。这番折腾让我喜欢上了泰戈尔，从读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新月集》《飞鸟集》等书开始，对中外自由体诗歌有了兴趣。

一直没有跟朋友说，那回按要求为他买了一册《吉檀迦利》，我自己“顺便”买回了泰戈尔的几乎全部诗集，后来“节衣缩食”好久才把借同学的钱还清。我当时就是想，这位旧时同窗书比我读得好，我们都是读的中文系，他从外地要我帮他买的书肯定是好书，我也应该去了解应该买回来认真读。

我读泰戈尔最先打开的是《新月集》，觉得书的封面好看，名字好听。《吉檀迦利》名字不好念，怪怪的，后来翻开细读时才知道“吉檀迦利”是孟加拉语的音译，翻译成汉语就是“献诗”的意思，是诗人献给“神”的诗歌。

现在回头想，相比宗教抒情诗集《吉檀迦利》，以孩子、母亲、诗人三重视角描绘儿童纯净心灵世界、歌颂圣洁父爱母爱的《新月集》，这一本确实更适合当时对泰戈尔还近乎一无所知的我。

那时读泰戈尔最深刻的感受就是爱的主题和唯美的表达。以十分唯美的表达方式热情而真诚地讴歌人生、青春、母爱和爱情，表达对光明、自由与博爱的追求，这样的诗歌是多么能够刺激、满足花季少年贪婪而敏感的味蕾啊。

中国现代诗人里，我喜欢的是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朱湘、陈梦家、林徽因、谢冰心……这些诗人的作品都集中体现了新月派诗歌的风格和特点，而新月派就是当年受泰戈尔《新月集》影响而催生的一个重要诗歌流派。

最深的感受培育了自己对于现代新诗的口味偏好。这应该是第一次读泰戈尔读《新月集》的主要收获。

前不久看过一位老师推广阅读的讲座视频，他连用三个比喻来形容读书这个事。老师说读书就好比牛吃草，就好比滚雪球，就好比在磨刀石上磨刀。老师说得真好。

后来书读得多了开始滚雪球了。很快，我就把泰戈尔放下了。鲜嫩的《新月集》连同诗人的其他作品都被我丢进了阅读的瘤胃，什么时候再让它们进入网胃、瓣胃、皱胃，不但要看我得不得空，还要看有没有“反刍”的机缘呢。

二重读《新月集》，已满花甲。从十六到六十，翻日历真的比翻书还快。现在当然得空了。再说说刺激我反刍的机缘吧。

早一向写的一篇随笔提到城市公园主题选择和命名，有位朋友留言，说他住的“新月半岛”门前对着的那块河边湿地不妨就叫做“新月公园”。他多次留言，很是精彩，我试着摘录两段：

印度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泰戈尔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好朋友。1924年，他来华访问，历时两周，他的诗歌在中国风靡一时，影响很大。很凑巧，九十多年后，中国浏阳有一个以“新月”冠名的居民小区，它位于天下名河浏阳河畔，地理形势似新月，河畔湿地公园一年四季风光旖旎，尤其初春，桃红柳绿，二月早春气息随风扑面，置身其境，似走进了泰戈尔《新月集》诗情画意的美丽意境！

不知道浏阳城里和新月半岛里有多少市民读过泰戈尔的《新月集》，但不少人一定知道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诗人闻一多和徐志摩（中学生好多都读过闻一多《最后一次讲演》和诗歌《死水》，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也是众多文学爱好者出口能诵的名篇），闻一多和徐志摩就是中国新诗史上的新月诗社著名成员，他们都是泰戈尔文学唯美主义的追随者。因此可以说，新月半岛和新月公园的取名应该是浏阳城里最具文学性和国际性元素联想的一个独特和诗性名字。

可能是急不可待吧。朋友最先发给我的私信是一条一条说的，先总后分，条分缕析，他自嘲是政协提案体写法，“政协工作十年，难免不得政协症”。

后来我回复朋友说：一见着“新月公园”四个字，我最先想到的五代十国时冯延巳《鹊踏枝》里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新月”的取名不只是具有国际性，还蕴含着一种古典美呢。你这“政协建议”质量真的是高，我举双手赞成，只是这建议害得我重新从书架上翻出《新月集》，连续多天朝吟夕诵，爱不释手啊。

真后悔。初为人父时，《新月集》为何没有放在枕头边，没有跟爱人一起读，跟孩子一起读呢。要是那时就让它从书架上走下来，走进自己心里走进一家人的心里，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

假设那个时候重读了《新月集》，我应该能把父亲当得更好一些，儿子在成长过程中会少受好多无情的责罚会多许多童年的快乐。

儿子拿扳手把刚刚油漆好的新床床沿锤得伤痕累累，我把他吼哭了，说这是败家子行为。儿子喜欢匍匐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我骂他不讲卫生，把衣服弄脏了，不晓得体恤妈妈。儿子用洗衣粉加食盐做肥料把家里养的好几盆兰花“肥”死了，我骂他怎么这样无知无识。刚买回来微波炉，还没用几天，儿子把一袋冰糖放到里面去高温加热，把微波炉烧成了废物，我骂他胆大命大，好在没出事故。儿子把我珍爱的书籍撕了封皮折成纸飞机，更是气得我只差没有老拳相向。这样的事情多着呢。

以前，我也经常反思自己对儿子的教育，并能及时跟儿子沟通交流。儿子读研究生时，我还在写给他的信中检讨自己教育方式的简单粗暴，检讨的同时还宽慰自己：

那时非但用心于你的启蒙教育少而又少，而且对你的所谓教育，在理念和方法上也是极其霸蛮，一点也不科学的。好在妈妈对你无私圣洁无微不至的爱抚照顾，加上你自己的聪颖好学，才不至于因我的疏忽和不称职而影响耽搁了你的成长与发展。

如今我已经是两个孙宝宝的爷爷了，儿子成长中的点点滴滴却一直装在我心里。只是，经常反思作为父亲的曾经不称职，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自责、难受。这就是蕴藏在《新月集》中爱的力量！

少不更事，年轻懵懂；养家糊口，压力太大；工作紧张，无暇顾及；严父慈母，棍棒底下出孝子，从来如此……做得欠缺，理由可以有一大堆。反正是心大了是钝了是麻木了，把小孩子当大人了。哪里还想到孩子的心灵是自己已经无心领略的天真烂漫纯净澄澈的世界呢？

三读书像是拿刀在磨刀石上磨。《新月集》便是一块极好的磨刀石，读它，能磨去岁月的满满尘埃斑斑锈迹，能把我们的心境磨得更细腻、更柔软、更敏锐、更明亮。

前天傍晚，一家人刚刚吃完晚饭。两个既调皮又可爱的孙宝宝还没有放下碗筷便开始嬉戏打闹，他们的爸爸妈妈脸色就有点难看了，眉头一皱一皱的。临时起意，我跟年轻人说，推荐你们读读泰戈尔的《新月集》，读《新月集》能让人感悟什么是家庭教育中的严慈相济，懂得满心怜爱与严格教育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关系，两者必须合二为一、缺一不可。为了表示我推荐的诚意，连忙起身把书取来，我说翻到哪里是哪里，随机读几章给你们听听吧。

为什么你眼里有了眼泪，我的孩子？

他们真是可怕，常常无谓的责备你！

你写字时墨水玷污了你的手和脸——这就是他们所以骂你龌龊的缘故么？

呵，呸！他们也敢因为圆圆的月儿用墨水涂了脸，便骂它龌龊么？

他们总要为了每一件小事去责备你，我的孩子。他们总是无谓的寻人短错处。

你游戏时扯破了你的衣服——这是他们所以说你不整洁的缘故么？

呵，呸！秋之晨从它的破碎的云衣中露出微笑，那么他们要叫它什么呢？

他们对你说什么话，尽管可以不去理睬他，我的孩子。他们把你做错的事长长的记了一笔账。

谁都知道你是十分喜欢糖果的——这就是他们所以称你做贪婪的缘故么？

呵，呸！我们是喜欢你的，那么，他们要叫我们什么呢？——《责备》

你想说他什么尽管说吧，但是我知道我孩子的短处。

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好，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

你如果把他的好处与坏处两两相权一下，恐怕你就会知道他是如何的可爱吧？

当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他更成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

当我使他眼泪流出时，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

只有我才有权去骂他，去责罚他，因为只有热爱人的人，才可以惩戒人。——《审判官》

孩子，你真是快活呀，一早晨坐在泥土里耍着折下来的小树枝儿。

我微笑的看你在那里耍着那根折下来的小树枝儿。

我正忙着算账，一小时一小时在那里加叠数字。

也许你在看我，想道，“这种好没趣的游戏，竟把你的一早晨的好时间浪费掉了！”

孩子，我忘了聚精会神玩耍树枝与泥饼的方法了。

我寻求贵重的玩具，收集金块与银块。

你呢，无论找到什么，便去做你的快乐的游戏，我呢，却把我的时间与力气都浪费在那些我永不能得到的东西上。

在我的脆薄的独木船里挣扎着要航过欲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里做游戏了。——《玩具》

六十再读《新月集》，感受全然不同年少“初识”泰戈尔。“反刍”时间长，次数多，消化得应该更好吧。没想到，我竟然把这几章十分唯美的短诗读得有点磕磕巴巴。喉咙发硬，紧着呢。

片刻间，家里安安静静的。老伴和孩子们是从哽咽的声音里听懂了我的心思，还是看到了我眼眶里噙满了老泪？